58、Part fifty four_成为海巫该如何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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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Part fifty four

  从早上七点开始,她就坐在密林酒吧第二层最角落的地方,一面透明的落地窗旁边,双眼放空地盯着窗外,直到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如繁星般坠落在玻璃上,她才意识到,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场阴沉的小雨就逐渐发展成了夏季里最常见的暴雨。湍急的水流被风吹着胡乱奔腾在窗户上,发出类似动物哀鸣一般的呜呜声。云层携带着大量来自海洋的水雾侵袭而来,浑浊厚重地压在头顶,不断翻滚着。

  听柴郡猫说,未来三天都会是这样不见阳光的天气。

  收回视线后,柏妮丝端过面前的特浓海盐牛奶冰淇淋,用勺子挖起一团塞进嘴里。一股冰冷的甜腻顿时融化开,让她在觉得凉爽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昨天仿佛被蛊惑般答应了要和蒂亚戈从现在开始的场景。

  她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刻自己是不是被对方给催眠了,否则怎么会鼓起那样可怕的勇气,简直比她前几百年所拥有过的胆量都要大。

  最重要的是,在她如今已经冷静下来以后,迟到的不安与焦虑开始逐渐占领上风。

  柏妮丝咬住勺子,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同时反思自己昨天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居然真的答应了对方。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不是应该继续锲而不舍地和稀泥,直到话题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方向去吗?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可是……

  回想起昨天,在自己微若蚊咛地说出那句“好”以后,蒂亚戈先是僵硬一瞬,紧接着便像是被什么给刺激到,连往日里的那些温柔平和与从容风度都被暂时抛却在了一边。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和她额头相贴,清澈蓝瞳中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明亮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将她的眼睛灼伤,连声音都染上种不易察觉的轻颤。

  如此明显外露的情绪表达,柏妮丝实在很少从他身上看到。印象中,除了上次差点逃走却被他抓到以外,应该就只有这次了吧。

  迷迷糊糊间,她在蒂亚戈的诱哄下乖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诸如他们会重新开始,她保证不会再离开之类的话,直到他终于松快地笑起来,转而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吻过她耳后那片里极少被仔细触碰过的细腻肌肤。些许细碎的气音混合着叫着她名字的呢喃低语接连不断地坠入她的耳蜗,掀起心头激烈难平的波澜。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来着?

  柏妮丝机械地挖着冰淇淋一勺勺送入口中,被嘴里过低的温度冻得一激灵,然后终于回忆起的,是他愉快笑起来的模样。

  干净温暖的,带着种和他外表年纪所真正相符,无比真实且鲜活的俊秀少年气,和他惯常状态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柏妮丝第一次,主动而小心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慢慢地触碰上对方的脸孔,看到他垂下眼眸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指间流泻而出的尽是他柔冷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蒂亚戈幼年的模样。在他曾经还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也是这样温顺又乖巧得让人无法拒绝。

  同时,柏妮丝也似乎跟着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陨罪园里的那几只魅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诱惑那些监守天使们。

  除了作为魅魔的天性使然以外,这种仿佛亲手将一幅隽永无尘的神像给揉进世间烟火气中,看着它不断被浸染,不断沉没下去的感觉,确实很值得满足。

  但柏妮丝并不热衷于追逐这种感觉。

  毕竟这个过程是极具危险又相当不可控的,而她向来是个风险规避爱好者。

  只是,在那一刻间,她看着面前的人鱼,会短暂地产生一种他和自己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错觉。

  真可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会被蒂亚戈身上的种种情绪所感染到,会因为他的愉快而也感觉到些微的愉快。

  这么想着,柏妮丝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口气,继续朝嘴里塞冰淇淋。

  等到碗里的冰淇淋就快见底的时候,丽贝卡正好端着几杯其他客人点的冷饮走上来。

  她看到柏妮丝,很快将手里的饮料送完,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从裙摆口袋里摸出一张别有鼠尾草干花的卡片递过去:“柏妮丝,能邀请你来参加我今天晚上的生日聚会吗?就在这里,来的都是一些我熟悉的朋友,就差你了。”

  “邀请我?”柏妮丝诧异地看着那张卡片又看了看她,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只用勺子搅着碗里逐渐融化开的冰淇淋团,诚恳提议着,“我觉得你要不再考虑下吧?不然到时候你的朋友们可能会很不自在的。”

  “没关系,反正大部分也都是你认识的。”她笑起来,红色帽檐下的一对清亮眼睛也跟着弯成两枚可爱的月牙,“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七点来参加聚会,我会提前准备好你喜欢的小点心的。”

  看得出她想要邀请自己来参加这场生日聚会的愿望是那么真挚而热情,倒让柏妮丝一时间不再好拒绝了。

  而且,来这里参加聚会的话,也能暂时避开去观测中心和蒂亚戈见面的可能……

  多么可耻又有用的逃避办法。

  这就是贸然答应一些自己明明不擅长的事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以那样的身份相处。这个问题已经让她头疼一整晚了,完全控制不住想要像以前那样,一遇到让她焦虑不安或者感受到威胁的事,就靠她最常用的拖延和躲字诀来回避问题的冲动。

  生物后天培养起来的求生本能真是太难战胜了。

  柏妮丝心虚地腹诽着,也没怎么再犹豫就朝丽贝卡点点头:“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我会来的。生日快乐,小美人。”

  “那太好了,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

  时间在雨水的密集哗啦声中很快滑过。还不到七点的时候,柏妮丝便已经来到了尚未布置完毕的酒吧大厅里。

  刚推开门,一只正在不断尖叫着的魔法气球便呲溜一声从门缝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飞向天空就又被柏妮丝的魔力轻易捕获住,抬手丢回给正漂在半空中的柴郡猫:“需要帮忙吗?”

  “我们这儿正好缺一个能让那群恶精花乖乖听话的人。”柴郡猫冲她咧嘴一笑,看起来极为阴森古怪,露出的雪白牙齿整整齐齐。

  她顺着对方翘起的尾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那些正相互嘶鸣着奋力争夺一只死去的血淋淋兔子尸体的恶精花群,感觉有些疑惑:“生日聚会为什么要用这种花来做装饰?”

  “那可不是装饰。”一旁正单肩扛着根粗壮原木树干的红心杰克顺口解释,“是到时候会替我们清理聚会结束后剩下来的食物残渣的清洁帮手。”

  “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到。”柏妮丝点点头,随即拎起其中一朵正龇牙咧嘴还满脸血渍的凶狠花朵,拇指抵住它的花萼部分,不让它有任何机会低头咬自己。

  自动将那种过分尖利的警告哼哧声当做没听到,柏妮丝利落地踢过旁边的空盆子将它塞进去,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被掐了脖子的恶精花更加脾气暴躁了,它甩甩头,张开满是麻醉毒.液与细小獠牙的嘴,准备趁柏妮丝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下她的一块肉来作为报复,却被对方提前察觉到。

  一瞬间,浓烈的阴影从面前的海巫身上散发出来。魔力差距所造成的绝对压制让那群恶精花一下就安静了,连兔子尸体掉在地上都没有花再去争。

  由此可见,还是做恶人比较适合自己啊。柏妮丝一边默默想着,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终于将它们全都分盆装好。

  这时,酒吧大门再次打开,她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洁白身影正逆着屋外的浑浊灰光走进来。

  还好。

  在她的脚产生自己的想法将她立刻带走之前,目光先一步注意到了对方背后的标志性六翼。

  是加百列。

  而他显然也看到了柏妮丝,金色眼睛里的视线跟着很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只脸上面不改色,依旧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肃穆表情。

  “天使长。”她抱着怀里正在闭着嘴装标本的恶精花,朝他习惯性地屈膝行礼。

  加百列同样回了个简礼:“冕下刚刚还问我有没有看到您,没想到您在这儿。”

  “啊……是吗?”柏妮丝眨眨眼,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天使长也是来参加丽贝卡的生日聚会的吧?”

  他随意嗯一声,嘴唇略微不自然地抿起来,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似的。

  柏妮丝注意到他这种微妙的变化,顿时感觉不得了的眼界又增加了,忍不住感慨到:“能让你抽空亲自来参加聚会的,恐怕也只有丽贝卡了吧。”

  “其实除了您以外,我也没有见过冕下像这样珍爱过别的什么了。”他语气淡淡地回答。

  不愧是天使长,说话就是直击要害。

  柏妮丝自觉话题要是再进行下去,她的血条迟早得清空,于是便含糊回应了一句,抱着怀里的恶精花准备转身离开。

  过于明显的回避举动,让加百列心中微微一动,主动开口叫住对方:“海巫小姐。”

  “什么?”她回头,看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过于灿烂无温的金色眼睛里有一种锐利且直白的光芒,让她在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刀锋由内而外地解剖开,连脊背都忍不住紧绷发凉。

  “您是否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和冕下闹矛盾了?”他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柏妮丝一头雾水。

  “您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提到和冕下有关的事,而他也正好刚问过我关于你的去向,所以……”

  “噢……那个啊。”

  她眨眨眼,本想找个借口随意搪塞过去,恰好丽贝卡从二楼叫了加百列一声。

  戴着鲜花头冠的红裙少女正高兴地朝他挥手,脸上笑容纯净明媚:“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我答应过你的。”加百列说着,又转头看向柏妮丝,“虽然我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冕下看起来有些担心。”

  不仅是因为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观测中心出现过的,还有关于格兰德尔凌晨被杀的变故。他猜测柏妮丝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考虑到蒂亚戈一早提前交代过,最好等他自己见到柏妮丝以后再告诉她,加百列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提起,只简单建议到:“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和冕下好好聊一下吧。”

  说完,他又模仿着柏妮丝最常用的话,并且真心实意地补充一句:“相信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

  柏妮丝:“……”

  真狠啊,再次被直击要害。

  她含糊地点点头,抱着仍然在努力维持着标本造型的恶精花,一路落荒而逃到屋外摆满桌椅与鲜花的空地里。

  刚放下手里的花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忽然吸引住她。

  那是一个倒挂在香柏树上的巨型茧,泛着浅淡如珍珠光晕般的细丝已经将茧里面的生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小洞还没有彻底被封死,露出一张昏昏欲睡的皱巴巴蓝色脸孔。

  柏妮丝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拉尔夫?”

  地下王国里有名的智虫,白王后最信任的军师之一,还曾经数次帮助过自己,算是原世界里少数和她关系不坏的精灵。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惊讶地看着对方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连忙说,“等下,我马上帮你出来。”

  “不用担心,柏妮丝。”拉尔夫沙哑着嗓音慢吞吞地阻止,连掀开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看起来都那么迟缓又困难,“这只是我即将获得新生命所必经的一个痛苦过程而已。”

  “新生命?”

  “世界上的每一只蝴蝶都是由毛虫蜕变而来的,我现在就是在经历这个过程。”

  “这样啊。”柏妮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于有限的陆地生活经历,不足以让她彻底理解蝴蝶和毛虫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生物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曾经作为自己食物的海月水母的生长过程【1】,感觉应该差别不大。

  “没事就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吓了我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后,拉尔夫再次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失去光泽,空洞如两团浑浊的僵硬树脂:“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过看上去,我们俩倒是差不多了。”

  “什么?”

  “你看起来有心事,不是吗?”拉尔夫说着,略微动了动头,更多的细丝生长出来,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呼吸空间,让他说话的调子变得更加拖凝和呆板,像是随时会断气那样,“它们也像这层包裹着我的茧一样,密不透风地禁锢着你。”

  这算是智虫一个格外不讨人喜欢的能力,他能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加以分析。

  “看在以前我也帮过你的份儿上,能告诉我等你变成蝴蝶以后,这种看穿人心的讨厌能力会不会更精进吗?我正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躲着你走。”柏妮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说,“还好你不是海洋生物,不然我就要想办法在陆地上定居了。”

  “你问的问题关于未来,我只能在未来回答你。”

  拉尔夫慢慢回答到:“但是这种改变会影响我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

  “你是指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柏妮丝。我指的是更深远的东西。”

  “我不敢保证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眼里的世界和你如今所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她愣一下,浅绿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几分:“当然不。”

  “那么我也同样。”

  拉尔夫回答着,声音轻慢到快要睡着的轻慢那样,布满皱纹的蓝色脸孔上是一种柏妮丝从未见过地宁静。仿佛他正沉浸在一个充满怪诞的异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和看见的各种奇观:“当我还只是一只智虫的时候,我必须依附树木或者土地,我所看到的也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可当我蜕变成蝴蝶,我所感受到的就会完全不同了。以前对我而言需要花费许久才能去到的地方,将来我很快就能到达。这种仿佛生命被延长的变化,会影响我对所有一切的看法,实在非常迷人。”

  “迷人?”柏妮丝皱起眉尖重复,态度不自觉地冷淡下去,“也许吧,毕竟能比我运气还差的生灵实在寥寥无几。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改变,对他们而言都是迷人的吧。”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到了难过,那我很抱歉,柏妮丝。”

  拉尔夫微弱地说:“我只是想说,我期待这样的改变。眼界的变化能让我得到更多以前所不到的智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短暂的沉默后,柏妮丝忽然问:“那如果……这些改变给你带来的除了你所想要的智慧或者力量,可也同时也让你掉进更糟糕的情况里了呢?”

  “你是说比我现在还要糟糕吗?”拉尔夫问,表情细微地变化一下,“如果我不接受,那么我一定会被闷死在茧里,无路可走。相反如果接受改变,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不管遇到的是什么,至少我活着,我有了更多的力量与智慧,能以此去对抗所有我遇到的痛苦,也就实现了我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柏妮丝好像对于这句话感觉有些迷茫,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只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从来没去思考过这种过于空泛又抽象的问题。

  她忽然想起蒂亚戈在看着世间万物时的沉静表情,如同在看着无数忙碌的尘埃,似乎他们的一切对于这位至高神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沉了一沉,她眨眨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问:“那什么叫做活得有意义?”

  “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很主观的。”

  拉尔夫轻轻说到:“对我而言,我追求的是更多的智慧,更开阔的眼界。只要能得到这些,我认为,我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哪怕别人并不一定这么想。所以同样的,拿他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活着的意义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值不值得,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后悔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你一直在追逐的东西,那么这一切时光就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看,活得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无需去询问他人,只要问问自己,是否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你想要什么呢?你得到它们了吗?”他问,愈发苍老的声音里仿佛带上了无尽时光的尘埃,厚重到让柏妮丝感觉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

  是啊,她想要什么呢?

  曾经她最想要的是活下去,她已经做到了。

  后来她想要自己不被其他恶魔欺负,能够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她也得到了。

  再后来,她希望自己能摆脱身上的诅咒,过上像最开始那样的平静生活。

  这个,似乎也是触手可及。

  “是的。”她垂着眼睫,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肯定,“我想我已经得到了。”

  “那么,你所有经历过的苦难与悲伤,那些挣扎与代价,就都是意义非凡的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真的吗?”她的眼神微微明亮起来。

  “当然了。这世界上有许多生灵,终其一生也未曾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连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过。能弄明白并且成功做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一次,柏妮丝并没有回答,而是安静地在思考着什么。一种清晰的不安与愁绪一直萦绕在她的眉眼间。

  拉尔夫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主动开口到:“你似乎在害怕,因为你对你所拥有的东西很没有信心是吗?你认为它们随时会消失?”

  “……是的。”柏妮丝不太愿意地承认到,她不习惯这种轻易被看穿的感觉。

  “那就丢掉吧。”拉尔夫轻飘飘地建议,“反正已经是你确定了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不是吗?”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柏妮丝的意料之外,她努力将已经下意识冲到嘴边的拒绝给咽回去,只更加眉尖紧锁地沉默着,半晌后才嗫嚅着回答到:“倒也不是那么确定……”

  “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是对那样东西没有信心,而是对正在拥有着它的自己没有?”拉尔夫吃力地掀开眼皮的一条缝,覆盖着层半透明白翳的眼珠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她。

  像是被猛地刺中了什么最为脆弱的心事,柏妮丝将视线转移向更远的地方,看到那轮即将坠入群山背后的金红落日,拖曳开的大片暮光在头顶蓬勃燃烧着,倒处都覆盖着火焰色的余晖。

  “如果你得到了一份你并不配拥有的东西,你会为此感到不安吗?”

  “那么要什么样才算是配得上的呢?”拉尔夫奇怪地反问,“有什么具体规定或者硬性要求吗?”

  柏妮丝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秒,片刻后才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其他人都这么觉得,包括你自己,是吗?”

  “算是吧。”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那种过于死寂呆板的目光让柏妮丝有种自己正在被一块化石注视着的感觉。

  “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他问,苍老的语调中却不带多少疑问,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一下。

  柏妮丝迟疑几秒,摇摇头:“我觉得我不是。”

  否则她早该发疯了,毕竟放眼望去,整个海族基本都对她深恶痛绝,她根本在意不过来。

  “那么,核心问题就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了。”

  “……我不太明白。”

  “你看,从你刚才所疑惑的问题来看,不管是活着的意义还是你是否配得上你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只要排除了你对他人眼光的在意,那剩下的阻碍就只有你自己的想法了。”

  柏妮丝沉默着,听到他接着往下说到:“再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这样东西是你真正想要的吗?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很犹豫。我们都知道,当生灵极度渴望着一样东西时,即使明知希望渺茫却仍然会去努力争取,在得到后则会想尽办法将它抓在手里,唯恐被别人夺走。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反应,你好像很害怕拥有它。”

  “你在害怕什么呢?”

  多么熟悉的问题,兰伯特也曾经这样问过她。宛如时空重叠般的错觉让柏妮丝恍惚了一瞬。

  “你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东西,我很好奇,为什么?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善,它是否是你用不光彩手段所夺取来的,所以你每次看到都会心有愧疚,甚至是害怕面对?”

  柏妮丝被他询问得猛然僵硬住,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不安的话题。毕竟她没有轻易就将自己的过去分享给旁人的习惯,那会让她感觉非常不安。

  然而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太想摆脱目前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状态考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总是在柏妮丝的脑海里反复叫喊着,催促着她说出口,去听听拉尔夫的意见,也许她会得到答案,而不是继续这样总是靠着焦虑与躲避来解决问题。

  于是,在反复思考许久后,柏妮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极为艰难地承认到:“因为,那是我靠谎言骗取来的,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看起来坦诚这件事让她非常难受。

  “原来如此。”拉尔夫轻轻叹息着,“那么,它的原主人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吗?”

  “不,他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还挺让人惊讶的。”

  拉尔夫沉吟片刻,问:“既然原主人已经知道这是你的谎言,那他有让你归还这件东西吗?”

  “并没有。”

  柏妮丝摇摇头,停顿几秒后又轻声补充:“事实上,他还给了我更好的,但是……”

  这个回答让拉尔夫再次沉默了。

  短暂的寂静后,他才继续说道:“所以你认为,你现在所拥有的这样东西,是因为你当初的谎言。这让你觉得你不配得到它,是吗?”

  “差不多吧。”柏妮丝含糊地回答。

  这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

  “可是,那个谎言已经不存在了,对方已经知道真相了。”

  “话是这么说……”

  “我觉得你似乎忽略了一个更明显的原因,那就是你自己。”

  拉尔夫说:“在这件事里,一共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存在,你,那位原主人,还有你的谎言。

  诚然,谎言可以骗来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但是当谎言被揭穿以后,这条虚假的维系纽带就已经不存在了。我认为,剩下能让他做出这样举动的理由,只有你本身。”

  “他是为了你才愿意将这样东西交给你的,不是所谓的谎言。如果他仍然毫不知情,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那时谎言的作用。可现在,我认为他是心甘情愿的。”

  柏妮丝呼吸一窒,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快,反而更加紧张,明显到连掩饰都是那么力不从心。

  此时,覆盖在拉尔夫眼珠上的白翳更加明显了。他有些颤抖地叹息着,第一次流露出了困惑的语气:“这个推论好像让你更害怕了。我不太理解,因为这在我看来完全是很好的事。”

  “也许……我是说,是的,这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

  “可是它让你觉得害怕。”

  拉尔夫一针见血地刺入她的痛处:“你害怕遇到美好的事吗?”

  “没有人会拒绝遇见的。”柏妮丝言辞闪烁。

  “除了你。”拉尔夫并不受她言语上的误导,“你就害怕遇到,并且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柏妮丝身上,拉尔夫看到了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她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毫不不畏惧任何生灵施加给她的恶意,各种谎言骗术更是信手拈来,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极为自我的恶魔。

  但同时,她却会恐惧别人对她的善意,甚至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都会让她感到惊慌失措。

  他忽然有些好奇她曾经的生活环境是怎样的。

  “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至少……不该是我。”

  “为什么不?你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柏妮丝艰难地试图寻找答案。

  “你不配拥有这些善意和美好,这是谁告诉你的?”拉尔夫问。

  在他看来,这仍然是柏妮丝自身想法的问题,她看似洒脱到什么都不在乎却又莫名的极为自卑。

  而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柏妮丝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

  拉尔夫的声音就像直接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质问着这是谁告诉她的。

  是谁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就是个废物,你不配拥有任何优待,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

  “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谁会相信一个骗子的话呢?如果你真的对你们那所谓的朋友关系有信心,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都干了些什么?”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除了你会点花言巧语以外,你一无是处。如果让我发现你敢背叛我,那我就会把你丢出去,让整个渊海神域的人鱼都来看看那个被海巫养大的孩子的模样,让他们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猜猜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呢?”

  “没用的东西。”

  这是印象里,她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她生来只是一只普通的水母,没有恶魔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使被欺负和羞辱也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她知道那些被故意丢在自己面前,被其他恶魔吃剩下的鱼类尸体是对自己的一种恶意轻贱。可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去在乎那么多,只管在一片刺耳的哄笑声大口吞咽着那些已经不再新鲜的残肉,尽可能地多吃一点。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指着她哈哈大笑着说了句:“你们看她像不像一条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她说的狗是什么东西,只是在一片越来越夸张的讥笑声中小心翼翼地反驳:“……我不是狗。”

  母亲说,她是最听话的小水母,不是狗。

  可是他们不听,依旧还在指着她笑,还纷纷动手将那层因为遮盖在她面前的半透明伞状头帘撕扯开,看着她因为剧痛和惨叫而蜷缩在海底,身体克制不住地抽搐痉挛却仍然觉得不够好玩,于是又逼着她爬着去吃那些所剩无几的食物。

  身体的一部分被活活撕裂开的巨大痛苦让柏妮丝根本无力活动,可那些恶魔们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反而将她按在海沙地上,朝她嘴里塞飞鱼的腐肉,唾骂她只能捡他们吃剩下的残渣做食物,就和那些被人抛弃的流浪狗一模一样。

  “没人要的丑东西!连挣扎都没点像样的力气,简直就是个废物。”他们冷笑着辱骂,最后又因为柏妮丝的反抗能力太弱而兴意阑珊地离开了。

  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光,如同一个永远也无法挣脱的噩梦,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即使是在她继承了海巫的全部魔力,将那些一改往日嘴脸,转而开始跪拜在她脚下祈求宽恕的海底恶魔全都亲手杀死以后,她内心的仇恨也无法完全消失。

  可同时扎根在她脑海里的,还有那些听了无数次的羞辱谩骂。

  它就像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每当柏妮丝心动时,它都会爬出来,一遍遍对她重复当初听过的那些话:

  你不配得到它们,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迟早会看清这一点,你也迟早会失去他。

  就像以前那样躲起来吧,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深吸一口气,感觉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滴落下来,被她闭上眼睛,努力忍回去。

  “你看起来很难过。”拉尔夫轻声说到,“可这并非我的本意,柏妮丝,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担心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你对自己的否定看法所造成的,你得学着改变这个。”

  “没什么。”她迅速眨眨眼,直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谢谢你的建议。只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但拉尔夫已经懂了:“其实有时候,比起相信自己,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别人,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那个即使知道你的谎言,也仍然愿意将更好的东西送给你的人,你相信他吗?”

  柏妮丝抿住嘴唇,眉尖的皱痕一直没有松开过,片刻后终于点头:“是的,我想我相信他。”

  “那么有时候在自己举步维艰的时候,将选择权交给对方也是个不错的尝试。”

  “选择权?”

  “就像我说的,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

  拉尔夫说:“既然你无法说服你自己,但你又足够信任他,那就让他来说服你吧。而你要做的就是,向他展示最真实的你自己。”

  “最……真实?”柏妮丝有些犹豫。

  “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那么多,我们能看到的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能得到的就更少了。

  而一路走来,我们也总会不断地丢失曾经那些被认为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最后能留下来的,往往已经寥寥无几,却也是最为珍贵的。并且通常来说,它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

  “什么特性?”

  “只为你而来。”

  他说,低沉缓慢的声音像是在念诵那样:“不是为了利益,名声,力量,地位,或者任何与私心有关的目的。这些东西的出现与停留,只是为了你本身,包括你一切不加掩饰的好与坏。”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你得让他清楚知道你的自私,任性,占有欲,怪脾气与个性中的恶劣之处。也让他看到你全部的善良,美好,独一无二,再让他去做选择。”

  “而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最重要的是你能完全接纳你自己。因为只有当你足够爱护自己时,你现在所害怕的一切才会真正消失。

  你会有勇气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所得到的收获也会更多,并且不再会轻易被外界所影响。”

  “永远不要为了那些让你感觉受伤的东西而轻易自我否定,为了谁都不值得。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

  说完,他缓慢合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层层缠绕而上的细丝完完全全地包裹进去。

  柏妮丝诶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垂回来,只默默回想着拉尔夫所说的每一句话。

  晚七点,聚会正式开始,整个密林酒吧内外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

  她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丽贝卡后便一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吃着面前的奶油冰淇淋。

  在意识逐渐因为醉意而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很想见到蒂亚戈。

  ……

  在潮灵带来关于柏妮丝的消息前,蒂亚戈正在原本关押着格兰德尔的牢房里,寻找着关于那个被全视之眼记录下来的冒充者的线索。

  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屠杀现场,深红近褐的血液凝固在墙壁与地面上,甚至连天花板都有清晰的喷溅痕迹,断裂的封灵锁和残破寒冰被胡乱堆砌在周围,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令人作呕。

  他仔细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处,手里寒气缭绕凝结成一把锋利纤薄的刀,将墙壁上的一处厚厚血迹给刮剔干净,露出被覆盖住的一处特殊焦黑灼痕。

  那是被魔焰灼烧过所留下来的印记。

  蒂亚戈伸手触碰上那些漆黑松散的灰烬,轻轻在指尖碾散开,垂着眼睫站在一片血污狼藉中,面无表情地回忆着在全视之眼中看到的画面。

  那个和柏妮丝有着同样容貌的恶魔,会杀了格兰德尔的原因倒是不难猜,无非就是为了灭口。

  可是,已经靠着柏妮丝的外貌安然无恙地混进警卫处后,她居然只是料理了格兰德尔以后便离开了。

  这怎么看都很奇怪。

  如果是为了尽可能地陷害柏妮丝的话,她不是应该趁此机会采取更多行动才是吗?

  要知道一旦她的行为被发现后,警卫处和观测中心都会立刻戒严,她下次还想这样进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正想着,潮灵忽然出现在了门外,对着房间里的金发海神恭敬致礼到:“冕下,海巫小姐有事找您,不过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喝多了。”

  蒂亚戈愣下,一直微皱着的眉尖旋即舒展开:“她在哪儿?”

  “在观测中心。”

  冰刃被转捏在手中,碎裂成零星白雪飘落消失。

  匆匆交代潮灵一句,让她守着这间关押室,暂时别让其他人进来以后,蒂亚戈很快便回到了观测中心。

  刚一进办公室的门,他便看到了正躲在一盆高大散尾葵旁边,抱着双腿蜷坐在地上缩成一小团靠着墙发呆的黑发少女。

  “柏妮丝?”蒂亚戈略带诧异地走过去,蹲身在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一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坐在这儿?”

  柏妮丝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迷茫,然后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她的手指抓着裙摆揉搓,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只反复说着类似“你来了”之类的话。

  蒂亚戈耐心回应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倾身将她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放在一旁的宽敞沙发上,再替她将有些凌乱的黑发别回耳后,最后坐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我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怎么跑去吃那么多冰淇淋?”

  见她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清晰的回答,他在沉默片刻后,轻轻问:“是因为昨天答应我的那件事吗?”

  一提到这个,柏妮丝原本迷蒙的浅绿色眼睛里立刻出现了一丝瑟缩。她没有直接回答出是或者不是,但那样的神情无疑让蒂亚戈看出了她的答案。

  意料之中地再次叹口气,蒂亚戈有些自嘲似地笑起来,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我就知道是这样。”

  说着,他静默几秒,再次转头看向柏妮丝,看到她也在同样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像个即将被罚的孩子那样紧张兮兮,还下意识咬着自己的指节来转移注意力。

  蒂亚戈皱下眉,将她的手从嘴边拿开,目光瞥见那片白净皮肤上的鲜红咬痕:“别咬自己。”

  他低着头,指腹摸过她被咬得有些破皮的地方,像是平静到随意地说道:“当时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要你答应我的。要是你实在……”

  他又叹气了。

  柏妮丝看着他虽然没有太多表情流露,却依旧能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深刻悲哀与失望的漂亮脸孔,听到他继续说:“要是你实在觉得很为难,那就当昨天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吧。只要你,别再这样躲着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因为醉意而产生的错觉,她感觉要蒂亚戈说出这几句代表妥协与让步的话,好像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甚至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逐渐轻微下去,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散在夏夜里的空气里。

  “对不起……”

  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对方迫使自己艰难地开口,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蒂亚戈已经收回握着自己的手并站起身。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当做夜宵的食物,要尝尝看吗?”他说着,将一旁书桌上的水晶壶拿过来,打开盖子后递到柏妮丝手上,脸上的表情挂着层一如往昔的淡淡温柔,却比面具还要来得虚假。

  柏妮丝看着手里自己爱吃的新鲜食物,像是做梦般地夹起一只牡蛎塞进嘴里,咬几口咽下去,又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滑落。

  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还有难过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似的,她几乎是在哭出声的瞬间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连声音都是嘶哑。

  “对不起……”这是她从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对他说的话了,“对不起——”

  蒂亚戈短促地错愕一瞬,以为她是在为了昨天刚答应自己,却发现还是无法接受而感觉不安,于是眼神更加黯淡下来,却还是主动拥抱了对方:“你不需要道歉,柏妮丝。我只是……”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该骗你的。”

  她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脸颊憋得泛红,却还是在努力往下解释:“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呜呜呜呜呜,她就会一直折磨我到死的。我——我太害怕了,我没有办法……”

  蒂亚戈听着她的话,很快明白她是在说他们过去的事,于是伸手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去,柔声哄到:“别哭了,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别哭了,柏妮丝。”

  “可是……”柏妮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醉意和强烈到完全失控的情绪让她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有些分不清,“可是你对我很好,呜呜呜呜呜——只有你对我好了,我却一直都在骗你。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柏妮丝……”

  他抱着哭到浑身颤抖的少女,听她颠三倒四地说出当初的真相,用的却不是后来被迫学会的海族通用语或者恶魔语,而是她最初也最为本能的,一种浮游生物间会用的语言,妈妈教会她的语言。

  “我……我那个时候对你好凶,赶你走,也故意不找你,我不该这样的,对不起……可是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告诉你我在骗你,我怕……我……”柏妮丝哭得喘不上气,还在继续往下说,喉咙和胸腔都在痛,说不上来是因为缺氧还是别的什么。

  迟来得太久的宣泄并没有将当初的感受弱化多少,反而经过这几十年的压抑,让它爆发得更加歇斯底里。

  于是蒂亚戈不再试图让她平复下来,而是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抓住自己的外套说出所有想说的话,一遍遍极尽耐心地温柔重复,他都知道。

  “都过去了柏妮丝,没关系的,你现在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从今往后,没有人敢伤害你,再也不会有。”他一边哄慰着对方,一边替她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掌心安抚性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低头细密地吻在她的眉眼处。

  柏妮丝泪眼朦胧地望着手里被自己抓成一团糟的洁白西装,意识不清地接着往下说,语言凌乱得都没有多少逻辑可言。

  可蒂亚戈还是理解了,她是在怨恨。

  怨恨那些曾经肆无忌惮地欺辱折磨她的恶魔,怨恨乌苏拉对她洗.脑式的精神控制与虐待,也更怨恨自己曾经的过度弱小与无力反抗。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想……所以我不去捕猎人类,我杀了那些想要臣服于我的恶魔。我恨他们,我要他们为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们都该死,我恨他们!”

  柏妮丝说到这里时,原本因为醉意而显得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尖锐起来,连语气都是凶狠的。

  然而紧接着,她又低落起来,浅绿色的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脆弱,焦虑与茫然:“可是,可是我还是变成这样了……”

  一个怯懦,多疑,自卑又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这就是她一直都在试图掩藏的,也是和最初与蒂亚戈认识时,从未表露出来过的真实模样。

  一个让人讨厌的模样。

  “我和你一开始以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些活泼与美好,都只是她装出来的而已。

  所以有没有可能,他真正喜欢和执迷的也许只是那个遥远的幻象,和真正的柏妮丝自己毫无关系。

  这个猜测太让人难过,柏妮丝几次尝试后也无法直白地说出口,但蒂亚戈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沉默数秒后,他再次浅浅笑起来,就和每次告诉对方,要她别担心时的那种清雅笑容一样:“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对我说出这些,柏妮丝,我等这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甚至已经超越了时间这个概念本身。

  “所以,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对你给出我的回答。”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吻去她脸上未干的斑驳泪痕,用一种极为虔诚与平静的语调开口说:“我知道让你现在理解并彻底相信我的话会有点困难,但我希望至少你能记住。”

  “我爱的是你。

  这包括了你所有的欢乐,以及你所未曾意识到的珍贵与美好,所有你明媚热烈的一面。

  也包括你内心那些不愿示人的阴暗也好,怨恨,恐惧,嫉妒与自私也好——所有这些在世俗眼光看来,被认为是劣根性的一面。”

  “它们都是你,可一旦分开来看,也都不是完整的你。”

  “而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照单全收。”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改变,成为你自己认为更好的模样,那么我也会同样爱上那个未来的你。”

  蒂亚戈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低头和她额心相贴:“你在我这里,永远是不被界定的。所以,不要哭。”

  柏妮丝呆愣地望着他,感觉已经很努力地在收回那些过于泛滥的眼泪了,可是它们仍然在失控地往外冒,把蒂亚戈身上的西装晕湿开一大片。

  第一次,她有了一种极为强烈地想要拥抱对方的冲动,而她也这么做了。

  在被蒂亚戈同样拥紧在怀抱里时,从未有过的安心感包围住她,让她莫名想起一段遥远时光以前的模糊记忆。

  那时她还非常年幼,还不能独自浮出海面去,却总是会因为贪玩而直接就睡在家门外的珊瑚丛里。

  每当她醒过来时,她会看到有些微的亮光从海面以外照射进来,温柔灿烂地笼罩住她,光是看着就让她觉得欢快。

  只是,她仍然不曾见过真正的阳光,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就去缠着母亲问个不停。

  而如今,母亲的回答跨越过了那些伤痕累累的岁月,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柏妮丝的耳边。

  “那是太阳升起来了哦,代表着黑夜已经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1】海月水母和毛毛虫一样,都是变态发育,所以柏妮丝会有这个联想。

  这一章写了我四天,一万五千字左右,人都傻了,但是总算基本让妮妮的心结有个了结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妮妮和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很像,包括我自己。所以当时在想着写这篇文时,就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这一章关于妮妮的心理变化。

  确实篇幅挺长,我朋友也提醒我,写太详细可能会让人厌烦,毕竟大家都是来看剧情或者撒糖的,心理变化刻画这么多没必要。但是我还是觉得,没有这章的话,妮妮的形象总是不够完整。

  诚然蒂亚戈给她的爱会是她接纳自己的一个重要动力,但是真正能让她强大起来的其实还是她自己,而这也是我所真正想表达的。

  还有好多其他想说的,太累了不想打字了,过几章大结局再一起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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