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_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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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鞑靼之于北方的百姓,就像倭寇之于南方百姓,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明中期之后,鞑靼取代瓦剌,成为大明在北边的头号敌人,首领俺答多次进犯边关,弄得明朝政府焦头烂额,有时候边关将领比较能干的,就可以马上把人赶回去,如果碰到当时的总兵比较窝囊的,那就得让鞑靼人入关大肆劫掠一番然后再扬长而去。

  辽东、宣府一带是鞑靼光顾的重灾区,那里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贺氏是临近边关一个小村的民女,有一回鞑靼人来洗劫,杀了不少男的,凌辱了村子里的妇女,又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准备带出关去当成奴隶驱遣。

  这个时候恰好明朝政府出兵反击,把鞑靼人都驱出关,她们也因此幸免于难,四个月后,贺氏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女子那样自尽守节,也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偷偷跑到深山里,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这种出身的孩子注定不会受欢迎,所幸那里的人还算淳朴,没有逼着母子俩跳井,可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贺子重就在这种环境下饱一餐饥一餐地长大。

  在他十岁那年,贺氏死了,村里又容不下他,所以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年之后,他遇到了王环。

  王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或许鲜有人知,但他的主帅却赫赫有名——那个官至三边总督,立志收复河套,最后却被严嵩害死的曾铣。

  当年,严嵩借嘉靖帝之手杀了曾铣,天下人皆引以为冤案,可惜皇帝乾纲独断,没有人敢为他翻案,曾铣死后,妻儿被流放两千里,王环受曾铣临终托付,不顾自身安危,一路日夜护送,直到曾氏家眷到达流放地,这才一路北上,结果便碰上贺子重。

  贺子重的名字便是王环取的,子重是曾铣的表字,王环借此用来纪念自己为国尽忠,却落不到好下场的老上司。他是个回人,又是武夫,也不懂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大道理,把贺子重带在身边数年,教了他功夫,等到贺子重十五岁的时候,便飘然离去,不知行踪。

  自那以后,贺子重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因为身手了得,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不通诗书,甚至大字也不识几个,在他眼里,自然没有是非黑白之分,就算所谓的道理,也只记得王环曾经对他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赵肃当时无心插柳的施舍,成了今日机缘巧合的际遇。

  王环不是汉人,也没读过书,却比这世间许许多多自诩不凡的读书人要好上许多。

  知恩图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当世间的强权都不站在你这边,当世间所有的诋毁都涌过来时,你否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

  当时严党的气焰如日中天,王环这样做,极有可能受到严党的报复,在所有人都保持缄默的时候,就算他退却了,也没有人会苛责他。

  但他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可能不知道君子一诺这句话,却做到了许多“君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赵肃听完他的身世,也不知该为他的身世怜悯,还是庆幸自己当时对他慷慨解囊的行为,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声:“王环高义!”

  贺子重一板一眼地说完自己的事情,便闭上嘴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肃发出叹息,仿佛全然与自己无关。

  赵肃突然问:“你可入了黄册?”

  “无。”

  “……”赵肃揉着额角,“我想办法让你入个户籍吧,否则入城盘查这些也是麻烦,可这样的话,就得委屈贺兄记在我家的黄册名下了。”

  这个时候的户籍制度,已经不像明初那么严格苛刻了,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加,有时候连女眷都不一定记录在黄册中,瞒报人口的情况非常普遍,所以贺子重才能离家万里,只要不被盘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贺子重点点头,表示很淡定。

  赵肃与他随口闲聊,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这个李自德到底是什么人?

  古往今来当山贼的,只有两种。

  要么是过不下去,为了钱财的,要么是像翟让李密那样的,名为盗匪,志在天下。

  而李自德,明显不是前一种,否则他也不会看自己识文断字,就急着拉他入伙,甚至还送银子,换了刚到这个时代的赵肃,一无所有,被他这一番盛情相留,说不定就打动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贺子重。“你知道李自德是什么人吗?”

  “山匪。”

  “……我知他是山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吗?”

  “不知。”

  看着赵肃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贺子重又道:“不过我听他和别人关起门说话的时候,提到过教中。”

  “你怎么听到的?”

  “趴屋顶上。”

  “……”

  赵肃皱着眉头思索,教中?

  白莲教?!

  他被自己的推测震住了。

  由于嘉靖帝的各种不靠谱,近年来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也正是白莲教的黄金发展时期,如此说来,是很有可能的。

  “他有没有说,教主是谁?”

  贺子重嗯了一声:“他说教主死了,其他人去了漠南投靠俺答。”

  那应该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自己居然到白莲教“分部”走了一遭,又毫发无伤地跑出来,如果对方知道他是朝廷命官,李自德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走他了。

  赵肃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给张居正,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他知道张居正一定会转告老师徐阶的,到时候他们如何处理,就不是自己所能过问的了。

  多了一个身手了得的贺子重,赵肃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十分顺畅,贺子重正式被雇佣成为赵肃的随身侍卫,月钱是书童赵吉的两倍,贺子重对此没有丝毫异议,既没感激也无失望,赵肃后来才知道,这个人看起来沉默寡言,一副神秘高人的风范,其实就是一根弦。

  贺子重其实也非常好养,对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讲究,甚至席地而眠也不会有意见,对赵肃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对赵吉的各种聒噪废话采取无视态度,当然,赵肃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三人从河南一路南下,到了江西境内,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连着几天,道路被阻,难以前行,赵肃只好就地安顿下来,在客栈里停歇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客栈里满满全是归心似箭的客商和游子,大家聚在一起取暖,顺便打探消息,只不过行商们坐在左边,几名年轻书生却坐在右边,自成一桌,颇有点泾渭分明,生怕沾染上铜臭的意思。

  很不巧,赵肃他们正好坐在中间。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说起北边鞑靼人的事情,说他们嗜杀成性,连婴孩都不放过,又说他们前些时候才被打跑,估计有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赵肃发现贺子重并没有听得很认真,脸上带了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把自己面前那盘牛肉吃完了,又把目光移到赵肃面前那一盘,表达着无言的诉求。

  “你去和掌柜要点酒吧,天气冷,正好暖暖身子。”赵肃把自己那盘牛肉也推到他面前,一边道。

  贺子重点头,起身走了。

  赵吉凑过来,在赵肃耳边嘀嘀咕咕:“少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蠢笨,这一路上我没少和他说话,可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还答非所问的。”

  “你当谁都和你这么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赵肃撕下一块馒头送入嘴,悠悠道:“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有时候,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贺子重既不蠢,也不笨,他只是心中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其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正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这样反倒可以心无旁骛地练武,懂吗?”

  赵吉摇头。

  “那就回去多翻翻书,可别和别人说你是我书童,少爷丢不起这个脸!”赵肃没好气。

  他一抬头,对上贺子重黝黑的眸子。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久得让赵肃以为他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然后才听到他慢吞吞道:“苏东坡是谁啊?”

  贺子重的音量不小,赵肃还没接话,旁边便传来几声哂笑。

  循声望去,却是几个书生那一桌,他们都听见了贺子重的话,脸上露出讥笑轻视的神色。

  “粗鄙,粗鄙,竟连东坡居士都不知!”

  还有一人直接说赵肃:“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带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仆人出来,只会把主人的名声都败坏了!”

  “说不定主人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墨水,又怎么能怪到仆人身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将赵肃三人都奚落了个遍。

  还没等赵吉拍案而起,那桌声音陡然停住。

  刚才笑得最凶的书生煞白了一张脸,身体抖成了筛子,夹包子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还在他手里,包子已经没了。

  而在不远处的柱子上,那个包子连同一只筷子被钉在里面,筷子直插入一半。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轰然叫好之声。

  赵吉与那几桌商人一起为贺子重喝彩,尤其是赵吉,激动得快把手掌拍红了。

  贺子重一脸漠然,低头看着手里剩余的一只筷子,默默发呆,仿佛要看出朵花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出手,谁都不会认为这人的身手竟如此了得,如果刚才钉的不是包子而是对方的手,只怕现在就要上演血案了。

  赵吉这才笑嘻嘻道:“我家少爷身份又岂是尔等能仰望,他……”

  “赵吉!”

  赵吉这才发现赵肃在瞪他,吐吐舌头,连忙闭嘴。

  赵肃咳了一声:“家人无状,诸位勿怪,只不过,他虽然鲁莽了些,起码还分得清好歹,也一向忠心耿耿,赵某觉得这就已经足够,否则若是空有满腹诗书,却固守成见,口出恶言,这书读了也无甚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养孩子,诸位说是吧?”

  那些商人哄笑出声。

  几个书生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有贺子重这种武力值强大的人在身边,他就没有必要再亮明身份,否则让赵吉把自己的官衔报出来,那些人若是不信,他还得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那样就显得太傻了,这些人原本就理亏,又慑于贺子重,不敢再说什么,陆续起身,低着头匆匆走人了。

  刚才被他们瞧不起的那些商人都大感痛快,纷纷过来与赵肃搭话,赵肃不会摆什么架子,自然和他们相谈甚欢。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赵肃他们启程的时候,离过年也只有五六天了。

  大年三十。

  赵氏家族迁来福建数百年,对慎终追远、祭祀先祖看得特别重,一般来说,每年开年夜饭之前的那天下午,赵氏无论嫡系旁支,每家都要派出一个男丁到宗祠参加祭祖大典,今年也不例外。

  未时之后,赵氏族人已经陆续到齐,赵希峰这一房里来的是赵谨。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赵谨的身量确实也拔高不少,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矜傲之色更重,他在几个月前的乡试中中榜,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可也算是举人了,从此可以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了,年后的会试也有机会参加了,这让他的心情很好,这些日子以来,脸上都挂着笑容。

  因为这层身份的缘故,族里顿时对他高看了一眼,许多人见了他还得行礼,赵谨矜持地笑着,一边与别人说话,却带着隐隐高人一等的姿态。

  未时过了三刻钟,眼看人都差不多到了,可族长似乎还没有开始的打算,众人都有些奇怪,赵谨忍不住问:“宗伯,人还没齐?”

  族长赵慎海唔了一声,眼睛不住地往外瞟,那模样像在等什么人。

  一旁的赵慎羽道:“赵大人也快到了,我们等等他。”

  “赵大人,什么赵大人?”赵谨狐疑。

  族里唯一为官的长辈,是他们这一房的伯父赵希夷,但前年他便已经致仕回到故里了,如今早就被请来,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与几个小辈说话。

  没等赵慎羽说话,族长便拈须笑道:“少雍如今官居五品,又是王爷世子的老师,论情论理,称呼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赵谨脸色陡变。“没名分的偏房生的庶子,怎能进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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