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部分_神雕侠侣(三联版)(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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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径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叹。

  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分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里多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摊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是不会来的,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叉招数,来来去去只是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担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小臂上却也给她反手拍中,险些连臂骨也给打折了,又惊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是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其意,都是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但我接战时随机应变,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法,也只好一试。”心想若是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一片残破。

  铁铺甚是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哪能打什么兵刃!”但既来了,总是问一问再说,于是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脚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什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甚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极是奇特,哪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熔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家乡即将遭难,都是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惊惧之心也却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熔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把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左手一扬,白纸挥出,跟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夹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白纸霎时间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是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道:“什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铜尸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说甚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

  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三弟子曲灵风轻功神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皇宫内偷盗宝物,给御前侍卫打死了,那便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是桃花岛的劈空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尽皆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里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

  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落英神剑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抱憾。”其实黄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武天风三人都打断双腿,但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默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里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今日里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罢!”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落下风,李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挡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太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肌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哪一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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