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_神雕侠侣(三联版)(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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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堕之势,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是不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拚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哪用她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甚么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么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被制,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甚么绝情丹?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他,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黯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真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也终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之遥。

  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是以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快将老子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樊一翁年纪比公孙止夫妇均大,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然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识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人……”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扞格,本来有些担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筋络未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此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工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

  她手足筋脉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响,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甚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甚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甚么好。马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哪去理会杨过与小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甚么人?”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甚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甚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

  “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甚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她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

  “……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于友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十。”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侍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嘴八舌,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哪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赔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甚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度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度过,哪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她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这三句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佐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小龙女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只是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妹,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她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俟机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洁丧在绝情谷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小龙女一震淑女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径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实是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璧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来与旁人联剑攻我。”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妹成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小龙女远走高飞。他不知小龙女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她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动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哪知他目光始终不瞧过来,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柔:“为甚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过。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当真是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只数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小龙女全力防护,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眼见小龙女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秘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君子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里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对方武功稍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金刀晃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径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数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道:“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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