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部分_神雕侠侣(三联版)(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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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大声道:“姑姑,咱们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法王,这一下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法王五轮齐出,只是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机再难相逢,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太也不够光明。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还是混蛋?”

  法王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里飞来,猛地转弯,从他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马光佐捧头大骂,却也不敢扑上去厮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都贯到了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中劈开,掉在地下。

  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径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退数尺,在这倏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彩:“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彩,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是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法王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刺出,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然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只见他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荡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招,法王双轮归一,合并了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已抵在金轮边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荡,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退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眼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杨过。他挥动折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奸徒猖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法王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却要你身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血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于是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实在讨厌。她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大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己甜蜜的时光,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喂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力,去势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眼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筋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的劲力毕竟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叫:“师父!”抢上去伸手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法王头顶斩落。法王岔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黄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便已然抵挡不住,剩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金杵往上挺举。

  他两人说的都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跃开。

  岂知霍都全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尸万段,然后自行投上,任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哪里还敢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马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拇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必烈王爷,回自己老家去罢!”马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她虽然重伤,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佐道:“啊,还有这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尸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啷啷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法王这番比拚实是大耗内力,寻思:“金轮法王、潇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要是这六人一拥而上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法王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胜。全真教诸道却是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威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但这里我教数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但见四下里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女围在垓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啷啷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断剑,忙向旁跃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哪知道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挺剑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被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荡开,但只要剩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彩,何况龙姑娘又已身负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

  杨过和全真教本无甚么深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道:“过儿,我的清白已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重,你们千万不能难为了龙姑娘和杨过。”说着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

  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志平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甚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

  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剑阵!”只听得呛啷啷之声不绝,群道还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甚么师徒名分,甚么名节清白,咱们通统当是放屁!通统滚他妈的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甚么灾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蜜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甚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自起始修习古墓上他的遗刻,越练越是钦佩,到后来已是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甚么,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份,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綦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只是一动上手,全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甚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道人已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迅如脱兔,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丘处机、孙不二等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哪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赔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朗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绘,真是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甚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实是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甚么。”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慨。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极是惊人,只见屋顶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分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眼见巨钟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是从旁而至,巨钟凌空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

  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然仍是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只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么过恶。”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他二人性命!”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甚么。”杨过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也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来后却立时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于是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妙,只有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老顽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做了杨过妻子,听到他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妻子了。”当即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二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齐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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