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0)_250_北京教父(血色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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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0)_250

  第四章(20)第四章(20)

  南奎元是死在清泉沟的。这道沟其实只是娘娘沟东山上的一道幽深狭长的裂谷。谷底岩隙处,有数不清的针尖泉眼,汩汩流淌,汇聚集拢,一直流进娘娘沟的河湾里,历经千年苦旱,泉水却始终旺盛不衰。

  裂谷的悬壁上,遍布着大小不一、龛盒似的洞穴。娘娘沟的人们说,那里住着天神和祖宗。

  据说,祖宗源起于寒冷的海岸,后被异族驱赶以及逐水草而居,历经几十代人的艰苦跋涉,终于越过大漠定居于贺兰山东麓。1200年前发生了安史之乱,这个被误称为白羌的部族派出一支铁骑突人中原,纵横驰骋,烧杀劫掠,但最终也没有站稳脚跟。最后,肃宗李亨派大鍕把这支隆鼻深目、骁勇凶悍的鬼兵部队围困于清泉沟内。三个月后,最后一名勇士拔剑自刎于沟底的清泉旁。

  据说,他在临死前对着高高的悬壁大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的血管里,只能流淌纯净的血!”

  大鍕撤走以后,人迹罕至的娘娘沟里突然有了人家。

  有了人家,也就有了与历史进行抗争的历史。

  在以后的1200年中,娘娘沟人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进黄土高原的褶皱中,挖穴为居、烧林成地;男不蓄须,女不露发,依傍着祖宗的骨殖和灵佑,守定了源于冷海岸边的纯净的精血,繁衍生息,生生不止。其间,官剿匪劫,内讧火并,天灭加上人灭,种族从毁绝走向繁盛,又从繁盛走向衰败、毁绝,几经明灭,几番存亡继绝,终于走进了历史的今天。

  不过,到了今天,娘娘沟的女人还是历史上的神秘的“白羌美人”吗?发色由金黄而酱赤,由酱赤而棕黑直至全黑,她们的血管里,仍然流淌着纯净的血液吗?

  一部猎狼的历史。

  那天上午,奎元领着陈成进了清泉沟,下到谷底时,他已经不行了,随着每一口喘息,都有大团的粉红色液体从口鼻处喷吐出来。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平缓下来之后,他跪在地上,捧起沟底的泉水洗了脸。他显得很平静,甚至在脸上还漾出一丝笑意。他对陈成说:“我要死了。”

  陈成点点头,平和地说:“是的,要是熬不住了,就早些死吧。”

  奎元也点了点头:“我死了,娘娘沟也就死了;还有祖宗,他们,也就最后灭绝了。”

  “你死了,他们会活得更好。”陈成说。

  奎元呆呆地望着陈成,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经过泪水的浸润冲洗,透射出一种纯净而又高贵的金黄色。

  是的,祖宗死了,他们却仍要活着,肮脏地活着。他喃喃地说。说这番话时,他的脸抽搐了几下,浮现出深深的恨意。他们将是谁,他已无法说清了,可以肯定的是,几代过去,纯净将被污浊淹没,世上已不再有祖宗的子孙了。娘娘沟的人,你们的血管里将奔涌着谁的血液呢?

  有清泉沟,在先祖先烈的注视下,南奎元向陈成这个异姓人,这个未来的娘娘沟村首,讲述了两件事:历史与金子。

  他解下叶形尖刀,用力戳进陡立的沟壁,冷冷地对陈成说:“从这里挖进去,你将找到金子。”

  “金子?”陈成惊愕地问。

  “是金子,取之不尽的金子,以后,不用再出卖女人,你们也能肚子饱饱地活着。”

  为了血液的纯净,娘娘沟人竟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千年!财富占有与血缘存续,他们只能选其一,这大约也是历史。

  下午,陈成独自回到了娘娘沟,而南奎元却再也没有回来。陈成拿着奎元的叶形尖刀,淡淡地对村人们说:“他死了。”

  “死了好,少遭多少罪哩!”村人们说,也是淡淡的。

  当天夜里,七旦老汉带着几个青年后生去了清泉沟,但是,几乎翻动了沟底的每一块石头,竟没有找到南奎元的尸首。

  后来,人们在沟的顶尽处找到了奎元的一双鞋和一件半旧布衫。布衫叠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鞋的上面。那双鞋,是钟伟光送给他的皮鞋。

  他把自己最后的财物留给了未成年的儿子。

  那么,赤着脚,裸着身子,他又去了哪儿呢?没有人知道,沟的顶头,再往前走半步,就是壁立千尺的陡崖了。

  他能越过陡崖,飞升上天空吗?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这个最后的秘密,他就是陈成。

  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人敢问他。在那几天里,他的脸总是阴阴地,走到哪儿,手里都提前那柄雪亮的钢镐。

  入冬的时候,娘娘沟又出了两件事。

  陈成花了一斗麦子雇石匠把南奎元的名字镌刻在沟日的青石壁障上。字刻好的当夜,有人就用镐头把这个名字砸了。按祖宗传下的家法,奎元和他爹壬清一样,出卖过娘娘沟的女人,他永远也没有资格和先祖先烈的名字排在一起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郭杆子干的,他恨奎元。

  陈成提着钢镐去了郭杆子家。不过,望着郭杆子那张伤残的脸和吓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他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踢开屋门又走了。过后,他又派人给郭家送去了一斗麦子,带话给郭杆子说:再敢动青石壁上的一个字,就打断他的两条腿!

  另一件事是,做饭女人生了个满头黑发的女娃。

  女人生下孩子的第二天,申金梅就去看了。女娃鼓眼泡、塌鼻梁、厚嘴唇,形容丑陋而酷似钟伟光。回来以后,申金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女人送去了一斤红糖。

  陈成不放心,又亲自去看,当他解开孩子身上的襁褓,看见臀窝处那块鲜明的青色印计时,立即就会明白了。他愤怒得差点儿把孩子猛掼到地上。

  陈成后来说,当时,他羞愧得想哭,想用奎元留给他的叶形尖刀捅进自己的胸膛。

  一个娘娘沟的女儿,身上却带有异族标记,她的血液还是纯净的吗?在过去年代的漫漫岁月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玷污了,难道这一次,竟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因为沟里接纳了城市的使者吗?

  城市的知识青年,侵入者?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夜晚村东男知青居住的窑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是听见他们在争吵。先是狼嗥似的吼叫和野猫叫春般撒心裂肺的哭嚎声,以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半夜,窑屋里响了一枪,窗纸被火枪打着了,燃起红红的火焰,烧了很久才慢慢熄灭了。

  有人曾跑过来想去救火,但是他们看见那几个北京人都站在窑院里,抄着手静静地注视着大火在燃烧,注视着门窗一点点化作灰烬,神情超然得近乎冷漠。谁也没有救火,火是自己熄灭的。

  第二天清晨,钟伟光背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娘娘沟。

  陈东成和申金梅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把他送到沟口。

  在大青石壁障下,钟伟光站住了,他转过身,目光阴沉而又刻毒地望着他的两个送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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